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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湘大,听叶嘉莹先生讲诗词

文章来源: 点击数: 更新时间: 2024-11-29

叶嘉莹先生走了,所有热爱诗词的人都在纪念她,这是叶先生应得的殊荣。我也记起三十多年前与叶先生的难得的缘分。

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在湘潭大学中文系念书,我们的系主任,也是著名的词学专家刘庆云教授请叶嘉莹先生来校讲学。记得我们是全系停课听叶先生讲课的,她给我们讲了足足三个半天。

三天中,每天的上午或下午,我们从湘大的北山步行一二十分钟到南山的大阶梯教室去听课,这一经验,成了我们大学四年中最弥足珍贵的记忆。虽然叶嘉莹先生现在是世所公认的“诗词的女儿”,足迹遍中西,踏上过国内外几十所大学的讲坛,也有众多书籍、音像、影像资料传播于众,以至于每个喜欢诗词且受教于叶先生的人都可以说她是我心中的老师,但在湘大中文系当时在校的学生看来,作为亲耳聆听过先生讲座的人,叶先生于我们的意义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叶嘉莹先生那一年六十四岁,但完全没有老态。我记得第一天她穿浅色方格子连衣裙,蓬松的卷发,由刘庆云老师介绍后,她就一直站在台上(有点像一个舞台)讲课,她说她喜欢站着讲课。

我的同学丹晨在朋友圈回忆那时场景:“我眼里的她,就是一幅宋画,一首宋词,我心里在不停地感慨,原来文学可以这么美,人的气质可以这么美。”这是我们共同的感受。毫不夸张,叶先生在我们记忆中就是美神一般的形象。我是八七级的,算起来应该还在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八十年代后期还属于改革开放初期,一切欣欣向荣然而物质上依旧相对匮乏,大部分同学在衣着打扮各方面还尚未脱离乡土气息,所以其实相当朴素的叶先生的衣着、风度、气质也成了我们品评的对象。时隔三十多年,我同宿舍的一位女生竟然还记得叶先生穿着咖色的长丝袜,显得非常细腻高级,这样的“质感记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叶先生是最有魅力的老师。说实话,80年代的大学课堂纪律抓得并不严,老师们一般不点名,点名不到也不会有什么惩罚,但是叶先生的课大家都是早早地赶过去占位。她讲授的诗词事先都印出来,发到我们每一个学生的手上。我记得是一种偏黄的纸张,大约是油印的,我们边听边在上面做笔记。

一连三天的讲授形成了一种对于中国诗词之美的沉浸式体验,在今天看来,是很奢侈的,今天的系主任大约不可能有权力让学生停课去听一个讲座(这不是“教学事故”吗),然而如果我们的系主任当年没有这样的魄力,我们大学期间这一美好的共同记忆就要大打折扣了。叶先生后来也没有再到过湘大,所以我们是何等幸运!

叶先生讲课的内容今天已不能全记得,但她上课的样子如在目前。先生讲课的声音是清澈的,带着手势和动作,把听者带到一种情境之中去。她的讲解特别细致,每一个字,每一个意象她都能联系无数首相关的诗,从它最初的含义到后来的衍生义,绕一大圈后一定会回到正在讲解的诗作,使你对这个诗作忽然有了新的理解,可谓把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极致地应用于中国古典诗歌,但她“拆碎七宝楼台”之后,总能复原一个更美更有意蕴的七宝楼台。每一个字、每一个意象都是通道,通向古典诗词和中华文化的玄秘之处,我们简直被她迷住了。尤其令我们佩服的是她信手拈来的能力,那么多的诗歌都像长在她的脑子里,她随手可以捞出,就像随时从清溪里捞出活泼泼的鱼来,这是怎样的记忆力!

而当她吟诵诗歌,我们又感到一种新奇。我们那是第一次听吟诵,似唱又非唱,字词的声调都变了,特别记得她吟诵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金”她不念阴平,她念第四声,去声;“香腮雪”的“香”和“雪”也念去声,“香”字特别拖长。虽然我们不好意思当众这么吟诵,但神奇的是,听她吟诵之后的诗句变得易记了。就算我现在看到想到温庭筠韦庄的词,叶先生的语音语调还是会从记忆里跑出来,三十多年前的声调与影像浮动在现时的词句上,是一种很奇异的体验。

叶先生给了我们很好的诗歌启蒙教育。她在这三天里重点讲解到的诗词应该不多,我记得的大约就是温庭筠冯延巳韦庄李煜,可能还有杜甫《秋兴》八首之一二,但是她联系古今中外上下左右的方法使得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中国诗词文化的根系网络,关于“赋比兴”“诗庄词媚”“互文”等概念大约也是那个时候进入脑子的,她尤其强调生命的“兴发感动”,启示诗词对于生命建设的意义,成功地将古典诗词之美传递给台下的听众。所以叶先生对我,对我们八七中文这一级同学的影响是深远的,骨子里的。

我的一位同学说:“在最美的年华遇见先生,何其幸也!”是的,在不同的年龄遇见,事物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某种程度上,叶先生所给予我们的美的震惊体验(人的美与诗词的美)参与了我们的成长,渗入了我们的血液。那三天像一个异域时间,一直珍藏于记忆的某处,净化和激励着我们。

讲座结束之后,我们一众同学跑上讲台,请叶先生给我们留言。她在我的小本本上写的正是她1979年归国之时写的那句诗:“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可惜那个小本本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但不要紧,我一直未能忘怀它,以古典诗词之美的传播来报国而达到如此境界的,唯先生而已!

我个人觉得,叶嘉莹先生有一种高僧的气质,她是以一种宗教般的精神来传播中国古典诗词的,她的不辞劳苦、孜孜不倦、用心一也即可明证。她也不喜欢别人用过高的荣誉来夸赞她,她说“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我的手头有一本《叶嘉莹说杜甫诗》,写于2006年的“迦陵说诗”序言中重申了她之前写过的一段话:“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那是因为我在这两条道路上,都并未能做出全心地投入。至于在教学的道路上,则我纵然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但我确实为教学的工作投注了我大部分的生命。” 这是叶先生的自我评价,固然有谦逊的成分,然而也是建立在清醒自知的基础之上的,当然她自我评价的创作与学术“未能很好”,也比许多人高出不知几何。至于教学,以我们的亲身经验,那真是最好的,令人永远难以忘怀的。

谨以此文感恩感谢叶嘉莹先生,也感谢为我们请来叶先生的刘庆云先生,并纪念我们已经飞逝的青春。

2024.11.26.

作者简介:

李俏梅: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1991届湘潭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生。